黄帅城市地平线大结局|中篇小说

城市地平线（大结局）

十七

终于，一切真相大白。

真相揭晓的那一刻，往往意味着一种幻觉和遐想的消亡，甚至是一种真理的覆灭。但是，于我而言，这难道不可以是一次新生吗？

“你终于醒了——”最后一个音符跳出琴弦的束缚，洛歌噙着泪水对我说：“现在是凌晨两点，看来，你经历了太多——你，这下什么都知道了吧。”

我从床上爬起来：“洛歌，你一直在拉这首曲子吗？演奏了五个小时？我——”

她再也止不住泪水向外的强烈涌动，把琴往床上一摔——她猛地坐在我身旁：“你所经历的，不过是一场幻梦。而你所看到的，是我经历的断片，这才是冷酷的现实！”

“我——我为什么可以梦到你的故事？”我简直不相信这种灵异的事。

“因为——因为有的小提琴是可以通灵的！我这把就可以！”洛歌激动地说：“但是，只有心灵息息相通的人，才可以通过它来交流思想和情感。你所梦到的正式我刚才的回忆，是部分的回忆，但是你梦到了！你梦到了！”

我再也遏制不住藏埋心中许久的强烈感情，我站起身来，看着坐在我面前洛歌，就像看着近二十年前那个在海滩上赤着脚丫奔跑的小女孩——

我终于向她伸出手，两手相除，电火激荡——我没法再压抑火山一般炽烈的真情：“洛歌，我现在什么都明白了！我是明白的，我是真心爱你的！我要让你做一个真正的人！我要让你重回青春的气息！”

我牵着她的手，她也顺势站了起来：“子衿，我早就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们之间的感情太虚幻了，太理想化了。我现在真的非常担心。”

“你是一个爱情理想主义者吧！”我坚定地说着：“我也是！”

洛歌怀着忧伤说：“子衿，我是爱你的。我曾经试图忘掉过去，现在看来完全忘掉绝无可能。我只是希望我们都能有一个新的开始。”

“我们？” 我惊愕了——刹那间，我那像冰一样冷酷的最痛苦的记忆“刺啦”一声开始崩裂、分解、融化……

恍惚间，一道旋转地木制楼梯在我眼前炫出奇诡的样子，无数血一般艳红的冰凌从枯裂的大地里随凶猛的地火而喷涌奔出，随之而来的黑风从下往上纵观天际，而无数肮脏的泥石从无涯的地平线出与粘液般的雾气涌出——而那看似脆弱的楼梯却若隐若现——我坚信那是我离开这诡谲阴冷之地的必然通道，便竭尽全力朝楼梯尽头狂奔……

………

良久，一点熟悉的孤火在我的视线中绽放——她鲜艳而又虚弱，我不知道这是烈火的花还是恶渊的火，只是觉得似曾相识，似乎她是我这苦难煎熬的起点——我试图去触摸她那诡异的笑靥——孤火瞬间消失了，它在手中扑闪着，幻化成了一块晶莹的玉石。周围的一切开始冷却，我见到了我的初恋在时间隧道尽头绽放了曾经鲜艳的芬芳——我冷汗直下，却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淋漓畅快——我的心结打开了！我的愁绪融化了！我重获新生了！我胜利了！我自由了！

“子衿——”

我听见洛歌微弱的声音在脑海绽开。

“哦？”我应声回首，却只看见宇宙中渺茫的黑暗。

突然，天空打开了，一道湛蓝色的裂缝从远方挤出来。无数血红色的粘液被这愈来愈大的裂缝吸进去，而浑浊的空间也逐渐变得清爽清晰。于是，青蓝色的气体和污浊的粘液混合在一起，它们交织在一起，融合在一起，最后又分离开来——渐渐地，视野中只有一篇湛蓝的天空。我长嘘一口气——自由洁净的空气终于回来了！

我汗淋淋地清醒过来，看到了满脸恐惧之色的洛歌。

“你刚才怎么了？吓死我了！怎么叫你都不清醒！”洛歌带着哭腔说道。

“我刚才昏迷了？多长时间？”

“十多分钟呢！我已经叫小蝶过来了！”

“我没事的！我现在终于明白我自己了！”

“你明白你自己什么了？”

“拒绝遗忘，思绪却如过眼云烟。努力忘却，记忆竟会刻骨铭心。找回自己，不必从外物寻求解脱，也不必回溯自我的经历，只需要一颗澄澈的心！一颗纯净而不染杂念的心灵，足以对抗整个世界所有的压力！”

“澄澈的心！”洛歌不断重复着：“澄澈的心！澄澈！”

“对！就是这样！”我激动地抓紧她的手：“你想不想最后尝试一下，我们用一颗澄澈的心到底能不能从这个虚无的世界和荒谬的社会中挣脱出来！我们一起去寻觅自己的家！去寻觅以梦想为名义的家！去寻觅自己！去寻觅失去许久的自己！”

洛歌傻傻地看着我：“新梦想图书馆的牌匾已经碎落了，我曾经的梦也泯灭了。现在我又遇见了你，可是，梦，会在远方等着我们吗？”

“不必去远方寻找梦想。与其费尽心力向着一个虚无缥缈的彼岸艰难跋涉，不如在当下现实的苦涩中点燃烛火。”我继续说道：“你就不想再相信自己一次？”

洛歌接着说道：“可是，我想你还不清楚一些事情。那个男孩见我家业败落了，便开始嫌弃我。他是不愿意为我承担这么重的未来负担的。到前一段时间，有个富家子弟向我示爱，说愿意照顾我和小蝶。但是，我后来发现他只是为了满足身体的欲望，感情对于他而言，是像钱一样可以随来随去的……”

“我知道——”我立刻说道：“我知道那个家伙，他今晚突然昏死在讲座现场，也不知道至今是死是活呢！”

“哦。”洛歌心不在焉地答道：“他是又犯了毒瘾吧。他吸毒，这点我是清楚的。”

我对那人不感兴趣，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尤其不想再让洛歌陷入忧愁。我随口说着：“那么，下一步你想怎么办呢?”

;听到这儿，洛歌的泪水又溢出来了：“你知道吗？两个月前，丛伯伯的老心脏病突发……去世了……”

“啊——什么？”

“现在，丛伯母天天以泪洗面，身体也越来越差，我真怕她有一天也……”

洛歌再也说不下去了，泪水成了唯一的旁白。

我把她搂到怀里，两人融在一起的体温更加剧了这个夏夜的温暖。

“别急，我们可以想办法。童乐天、杜未然和熊飞光现在过得怎么样了？他们或许可以来帮我们的。”

洛歌在我怀里哭得愈发厉害了：“乐天哥哥他……他疯了……”

“什么？怎么回事？”

我话音未落，病房的门被猛地撞开了。我看到穿着睡衣的路小蝶和一个衣衫褴褛的男青年冲进来。

小蝶看到我俩抱在一起，竟然也没有什么意外的反应,她说：“姐！没事吧？乐天哥哥见我来了，她怕你有事，也一块过来了！”

“哦！对！我也来了！”头发凌乱、眼角歪斜的童乐天随声附和着：“哈哈，我……我也来看看呐！”

此时的童乐天全然没有昔日热血青年的风采了。在我面前歪歪扭扭的他，简直就是梦中那个老乞丐的年轻版。他眼中的冷酷和无神令我不寒而栗。

“我没关系，我——我在和徐子矜商量事情呢。”

“徐子矜！”童乐天朝我跌跌撞撞地走来：“徐子矜！我好想听说过你这个名字。我们是不是……是不是还见过呀！”

“唔，好像是吧……”但我可以肯定，如果梦里意外相见也算是见过的话，鬼才相信。

突然，童乐天扑向桌子上一个淡蓝色的档夹，他仔细端详着，似乎在认真琢磨着什么。猛地，他似笑非笑地走到我身边，“扑通”一声竟然跪倒在我脚下！

“请领导批示！”他的嘴巴咧开了，露出了狰狞的笑容。

我赶忙把他扶起来：“你这是干什么？”

“领导一句话，顶俺一万句呢！您就发话吧！俺……俺做的那是不好的！”

“他又开始发疯了——”洛歌哭得更厉害了：“他真的不适合进入官场啊！没想到他那么古道热肠，那么纯良的正直青年，就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童乐天突然又癫狂起来：“哈哈！童乐天，觉里犹困星光醉，燕回难渡乡梦碎！乡梦碎！哈哈——什么碎不碎啊，我——我这不还是从上海回来啦！”

小蝶对我说：“子衿哥哥，你不要和他说话。我们都不理他，他慢慢就平静下来了。”

此刻，只有无尽的心痛灼烧着我的良知。童乐天在一边继续吼叫着，还说着什么“潜规则”“搞一搞”“我叫为民”“我是超人”之类的胡话。

我确实没再理会他的歇斯底里的阴阳怪气，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去对这个“乐天”的青年了。

我继续问：“杜未然和熊飞光怎么样了？”

洛歌缓了口气，说道：“他们还好。未然现在吉隆坡定居了，也在当地结了婚，聚了马来亚的妻子，听说他的孩子也要出生了。飞光现在北京博士后流动站，还没找到工作，生活压力应该蛮大的。”

“这很不错了，他们平安，我也就放心了。”

“子衿，过一段时间未然要回来一次。我想让她把小蝶和乐天一起带走。小蝶不能跟我在这儿过苦日子，她还只是个孩子。乐天实在不能再这样下疯癫下去了，看看能不能去那儿看病，最好也能留在那里，再也——再也不要回来了……”

“那丛伯母怎么办呢？”

“我想让她也跟未然一起走，可她死活不同意。我们都说服不了她。她说要留下，留在这里……要和丛伯伯在一起……”

………

许久，窗外有晨曦从地平线的缝隙里被挤出来，娇弱的朝日含羞地在远方隐隐迢迢。我暂时离开了洛歌他们，坐上了回学校的车……

十八

爱的故事层出不穷，有时教我们违约，有时教我们宣誓，教我们挥别过去，或教我们拥抱未来。而当故事落幕，往日情怀左右了痛苦指数，回忆不免如影随形。

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了小D。自然，小玲也是知道的，我不想瞒这两个孩童般纯粹的朋友。

之后，我基本上每周末都去医院和洛歌一起看望住院的丛伯母。平日里只要有闲暇时间，我便常去香雪山与洛歌约会。而洛歌也逐渐变得开朗起来，她身上的“鬼气”也愈来愈少，只是在偶尔忧伤的时候，我似乎才能看到那个昔日令我神魂颠倒而又不知所属的神秘女孩的影子。

暑假很快又到了。我轻松地完成了本学期的哲学专业考试——显然，普通的考试是难不倒我的，虽然我对这种机械式的教学和考试非常反感。现实砸过来了，先接住它，才有可能从它的束缚中挣脱。

在漫长的假期中，我不得不忍受与洛歌暂别两地的烦闷与思恋。而到了再次开学之时，我已经是一名大三学生了。开学不久的一个周末的清晨，我就再次走上了香雪山。

秋日的香雪山最终还是抵不过丝丝凉意的吹袭，一层薄薄的水汽在熠熠的日光中折射着草木的灵光与气息。越往山中走，更觉有薄薄的雾气弥漫了群山，渐有冷雾笼罩着山黄。忽而一片轻云从额头之上逆光排开，脉脉秋风吹得树叶“唰唰”作响。浓叶浮动，繁盛的华彩颤抖着花枝在哭泣的树叶间悄然离去。我立在这漠然的风中，和一排又一排的悠悠花叶邂逅相遇却转而又瞬间分别。在这一杯曼妙的天光的酝酿里，雾吻着树枝，风吻着树叶，枝叶诉说着万般衷肠。而往日思绪也在我的心头滋生、涌动、浮现……

走到山顶之时，阳光暖暖地耀在这江水一般辽阔的浓雾中，五彩斑斓的水花涌出了山岚的怀抱，在青黄点点的草木之上发酵、滋养、升腾。洛歌打开庙门，阳光从面前流淌而过，只见她一袭白裙，披着一层黄色的外衣，浓烈的黄色在圣洁的底色的映衬下愈发富有生命的张力。

她走上前来，牵住我的手，说：“这里阳光太刺眼了，我带你去看屋后转转吧。”

我没有拒绝的必要，只是满心期待着、满心欢喜着，因为我终于见到了一个与往日风采无异的真正的她。

过去我并不知道这小庙后面还有一片开阔的空间，香雪山的山顶平坦而辽阔，斜缓的南面山坡上缀满了七彩的草木芬芳，只是在阳光的影子里，它们都隐隐闪烁着金灿灿的光点。

似曾相识的是，一片金光闪闪的向日葵在我视野里赫然涌动。确切的说，与梦中那片十年前地向日葵不同，这是一片真正的向日葵花海！

“你知道向日葵的传说吗？”洛歌浅浅地问道。

“好像听说过…….”但是，此刻我只是联想到了法兰西亚耳古镇的梵高的向日葵们，那旺盛的生命力恰如我现在内心的冲动般有着无限的力量。

洛歌继续说道：“在古希腊，有一位叫克吕提厄的海洋女神。她曾是太阳神赫利俄斯的情人，但后来赫利俄斯又爱上波斯公主琉科托厄。怒火中烧的克吕提厄向波斯王俄耳卡摩斯告发了琉科托厄与赫利俄斯的关系。俄耳卡摩斯下令将不贞的女儿活埋。赫利俄斯得知此事后，彻底断绝了与克吕提厄的来往。痴情的克吕提厄一连数天不吃不喝，凝望着赫利俄斯驾驶太阳车东升西落，日渐憔悴，最终化为一株向日葵花…….”

忽而，一阵南风掠过，金色的海浪在我面前起起伏伏，这海浪温柔的曲线从南方天际间的杳杳冥冥中旋出、流过、涌入，将湛蓝的穹窿映射地闪耀着斑驳的光芒。每株向日葵都长到了将近两米，它们坚挺的枝干耸立在酥软的泥土上，支撑着健硕而蓬大的花叶。墨绿色的叶子象是无数尖针，向着太阳的方向锐利地刺去。花蕊繁盛而茂密，在愈发浓烈的下映射出烈火一般的光亮。火红火红的花蕊在金色的海浪里无限燃烧着、燃烧着、燃烧着……

野性的激情与原始的热情在我胸中沸腾着，无数个小太阳在我面前灼烧着广袤大地的空旷——一片烈火的海洋在烈火的穹窿里翻腾、翻滚、怒号，整个昏暗的宇宙在此刻绚烂成一片金灿灿和血红红的烈火的宇宙，无限的时间与空间在此刻被融化在这激情与冲动的熊熊大火里！火！火！火！远方一抹地平线的深邃与神秘终于露出了它诡秘的笑靥，我看见无数火球从天际见朝我砸来，无数血一般浓烈的风在我身旁呼啸而去……

我和洛歌面前已然是一片火海，我们置身在这酷烈的气息里，火光在我们脸颊上乱窜着，无数地火也从脚底冲上穹窿——我搂住洛歌，担心她在这酷烈的世界里被再次消融。而洛歌却没有激烈的反应，只见她从背后将这通灵般神奇的小提琴拿到胸前，向着太阳的方向拉着最为深邃的乐曲…….

琴声和缓流淌，这首马斯奈的世界名曲《沉思》在渺渺的宇宙里滑动着音乐和思想最为原始的力量。渐渐地，缓缓地，火势越来越小，最后又回到了向日葵花海那一片浓烈的灿烂与鲜艳中……

洛歌紧闭双眼，她右手揽着小提琴，用左手牵住我。而眼前的向日葵花海里突然呈现出一种神秘的力量，那种力量好像是从向日葵每个花蕊里散发出的，又好像是从我们身后无限延绵的学校和城市里涌出的推动力——我身不由己地牵着洛歌像花海深处走去，直到两米多高的巨大海浪将我们一起吞没……

此时，午后的阳光懒懒地、浓浓地躺在我和洛歌的面颊上，在密密织织的花叶里，两人身上的光芒终于伴着微风交织在一起。小提琴“当啷”一声坠落在绵绵的泥土上，同时，两人唇上的花香在这片海浪里浸染而湿润、汇聚、交融……

我和洛歌在这太阳和太阳守护者们的天堂里体味着爱情最为神圣和原始的魅力，倏尔，洛歌的泪水从长发之际流淌到我的脸颊上，我把她抱得更紧了，好似要用全身的体温将这冰冷的现实和酷烈的过去全部融化！

许久，她的泪水流尽了，灼热的感觉又从我们的身上和身后不断涌出而升腾。我后退几步，却被脚边那魔鬼一般的小提琴突然绊了一下——我的身体顺势倒向一边——我看见洛歌的闪烁着炽烈光彩的双眼与我一同下坠——我看见我身旁的向日葵枝干被我们压弯了——我望见她身后的向日葵擎天柱般地耸立在这天地的茫茫间——我望见深邃的地平线在向日葵花海中与我们渐行渐远…….

日火灼烧着苍茫的山原！

花海翻腾着穹窿的渺茫！

宇宙炸响着人类最炽烈的热望！

天涯狂追着上帝最原始的愿景！

…………

十九

我牵着她的手，从这向日葵花海的大梦中醒来，回想着她刚才最为圣洁的模样。

“洛歌，我要和你结婚！”我非常认真而严肃地说道。

她没有说话，只是眼睛紧闭着，象是在忍受着阳光炽热的熏烤。

“我们现在说这些还太早了。不是非要这样才可以证明爱的炽烈与真挚。”她突然又开口了。

“那我就等到你觉得合适的时候。”

“丛伯母现在病得更厉害了。她总说是就是心病，治不好的……”洛歌的泪水又下来了，泪珠在日光中闪烁着诱人的光芒。

洛歌继续说着：“你说要结婚，可是你都还没有毕业，你的家长也一定不会同意。我不想耽误你的理想…….”

“你不是主张自由吗？为什么也要在乎这些现实的羁绊呢？”

“你是太意气用事了。这不是现实的羁绊。为了你，我可以为理想主义献身，但如果抱着必死的决心去飞蛾投火，我们就白白地牺牲掉了，就不如等到时机最成熟的时候再与这冷酷的现实做最后一搏！”此时的洛歌简直像一个战士，她毕竟不只是有温柔的一面，我嗅到了她骨子里的信仰和坚韧。

洛歌神态坚定地说：“在等两年。等到你大学毕业，有了未来的着落。等到一切的坚冰在热血中融化，等到这荒原披漫金闪闪的向日葵花海的光芒！”

我点头了。这不是无奈的选择，而是决绝的前行。

这一刻，我感到一种彻底的释然——抬首南望，远方有无数的白云在地平线尽头向上飘扬……

二十

两年后。2013年春末。

这是从失望到绝望的两年，这是从绝望到重唤希望的两年。终于，我在这个校园里，体味着为一种梦想前行而尝试的无助与苦涩。终于，这儿没有了落满山花的背影，没有了背着吉他在草坪上浅唱的少年，没有了纸飞机的情书，没有了路过某个砖红瓦绿的转角就听到的钢琴旋律。没有同伴，没有一盏追光的舞台，没有天南海北废寝忘食的追问，没有所有美好记忆里面的过去与未来。 我们就这样一代一代地在同样的轨迹里轮回，个体的独特性被无情地磨平，到后来成了一样的齿轮，在社会机器里疯转，再没有了我们。后来的人继续着同样的困惑，并且在这相同的无处安身的格格不入里，变成了麻木的同类。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却又发生得有其莫大的必然。

我带着中科院哲学所的硕士研究生录取通知书去香雪山南麓见她，就在这温暖而又迷离的不枉我多年轻狂的南风里。洛歌带着黑纱从一棵苍劲的老树后绕出，强忍着伤感向我道贺。

“丛伯母前几日去世了，我和小蝶陪她走完了最后一段路。”

我悔恨的泪水立刻迸射出来：“对不起，我没能和你们一起守着她……”

“生离死别的事情，不是我们人可以决定的。”洛歌继续淡淡的说道：“怕影响你这最关键的考试，我没有告诉你。不过相信丛伯母也会理解的。”

“现在我不再有什么强烈的诉求了。”洛歌说：“只是丛伯母有些愿望还没有实现，她还是想在中国一些地方走走转转，但最终没能实现这个愿望。我想和你一起……帮助她实现……”

“然后…….我们就可以……如你所说的……结婚……”

“其实我的家长并不同意的。而且，去了北京，我也没有生活必须的房子，只能和无数北漂的年轻人一样，过着寄居的日子……你愿意这样吗？”

“洛歌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是怀着忧伤说道：“多少年来，这就想一场梦一样啊…….这次，梦要醒了，我们会更好吗……”

我不让她再说下去了：“还有，小蝶他们在马来西亚还好吗？”

“好，都很好。现在未然在很多国家做魔术巡演呢……只是乐天哥哥的疯病一直治不好，国外也不收他，我只能让他在香雪山这最后一块破屋子里住着，过着普通村民的日子。而我在照顾着他和丛伯母，靠卖花和演奏音乐赚点小钱……”

想到洛歌这两年受的苦，我心中更加难受了。

“好在，这一切都要结束了。行程结束后，我们一起去北京吧……”洛歌扯住我的衣袖。

我没有说什么。却只是突然想到那烈片火似的向日葵花海，想到那把神秘而通灵的小提琴……

二十一

我和洛歌带着丛伯母的骨灰，乘上火车踏上的在全国旅行的行程。

火车贴近地面行驶，让人感觉到大地的震动。

火车经过无数的月台，月台带给我们无数的聚散离合。

火车上会路过无数的风景，不同的风景让人浮想万千。

火车上会邂逅不同的人，从而有不同的故事，不同的人生。

火车上并不快速的旅程，让我们有时间停留在当下，思考旅行的意义。

我们在杭州西湖的晚霞中在一夜孤舟中飘荡过一丝沉沉的暮霭

我们在武汉东湖的樱花香中让春风迎面吹拂

我们在九江庐山望着曼妙依稀的的山光畅想着未来

我们在鼓浪屿的海风里向鸥燕诉说着脉脉情愫

我们在青浦薰衣草庄园的花海里望着大上海的喧嚣与虚无

我们在北川地震遗址祭奠了五年前罹难的松松姐姐一家

我们在西藏神山圣湖的宁静与澄澈中把青春的痕迹印刻在信仰的碧空中

我们来到藏地班公错的天堂美景中望着远方那一抹最为神圣的地平线……

………

二十二

从西藏回来，结束了在全国的旅行，已经是夏末时节了。在香雪山附近的胡庄教堂里，一对年轻的恋人在家人都不知晓的情况下举办了这个现实世界里最简单却又是最纯粹的婚礼。

在地球这颗孤独的星球上，在这片茫茫的大陆上，在这个现实与梦想不断争斗的国家里，在这个充满了喧闹与落寞的城市里，在这个暂时与世隔绝的乡村教堂里——只有在这简易的世外环境中，或许才能允许这样奇特的婚礼出现吧。一对即将成婚的恋人，一对痴狂而又纯净的恋人，一个陌生的神父，一个癫狂的疯子，一个没成熟的孩子，在这教堂并不宽阔的穹顶呈现出来。

童乐天笑呵呵地拨弄着自己蓬乱的头发：“哈哈，好啊，终于等到这温暖的一天啦……”提到“温暖”这个词，他居然又嚎啕大哭起来。

刚从吉隆坡回来的小蝶似乎又成熟了不少，她赶忙赌上童乐天的嘴巴，不让他破坏了温暖祥和的氛围。

教堂里突然圣歌响起，小D突然对小玲说道：“亲爱的！我明白了！我想这两年来，我终于找到自己了！”

小玲听得一头雾水：“什么？找到什么了？”

“董子茗！”

“董子茗！我是董子茗！”小D突然叫喊起来：“过去你总说我不自信，我太腼腆，在别人面前不好意思说出自己的名字！现在我明白了，不必受现实种种的约束，因为我是一个人啊！我是一个独立的人！我是一个自由的人！”

董子茗狂喜不已，我高兴的说道：“太好了！你终于摆脱这个符号化的存在了！虽然K市还是K市，M学院还是M学院，但你是你自己了！就像小玲一样，我就知道你和她一定是这个社会上还能找回自己的人！”

小玲满脸羞涩：“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我也没有可以寻找什么，就是这个样子了。”

“这样更好呢！你是天生的真正的人！”我激动地对他们说：“我祝愿你们也早日终成眷属！”

缓缓地，圣歌奏响到了高潮之时，童乐天也不再吼叫了。此刻，包括童乐天，居然每个人的脸上都泛起了神圣的光芒！

突然，一阵旋风刮进教堂。一个衣衫褴褛、满头银发的老乞丐赫然出现在我们面前！

“是你！”洛歌和我都大惊失色。

“正是！我是来取这小提琴的！”老乞丐阴阳怪气地唱着。

“不行，小提琴不能给你！”我拦在他与洛歌之间。

“哼哼！十多年前是俺把这小提琴送给洛歌的！它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今天该物归原主了！”老乞丐得意洋洋：“怎么样？还不顺从天命？”

刹那间，童乐天从一旁闪来，发着疯癫将老乞丐轰到一边。老乞丐身体孱弱，抵不过他的拳打脚踢，竟被撵出了教堂。但他并不死心，口中还念念有词：“童乐天！觉里犹困星光醉，燕回难渡乡梦碎！小洛歌，江风无处寻春晖，山海相逢大梦归！”

童乐天突然闷声不语，退缩到一边，象是被咒语控制了一样。猛地，他一头像教堂坚硬的石壁上撞去，顿时颅内鲜血迸射，脑浆四溅！

同时，只听得洛歌惨叫一声，昏倒在我的身旁。我搂住洛歌，只觉得浑身一阵阴冷潮湿，忽而眼前一黑，便直觉和她一同沉入无底的黑洞中去了……

二十三

我睁开眼睛，发觉自己竟置身于香雪山山顶的那片向日葵花海中。还穿着新婚礼服的洛歌软绵绵倒在一边，她血红色的长裙和湿漉漉的泥土混合在一起，一种强烈的原始蛮力在大地上滋生、蔓延、迸出…….

我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好像要将她的身体挤进我的魂魄中。我狂吻着她艳红而水汪汪的嘴唇，但她却死一般沉寂而无法从梦魇中醒来。

“桄榔！”一声沉闷的响声砸下来，我看见刚才一直由洛歌拿着的小提琴从空中坠落下来。

小提琴坠到泥土上的瞬间，洛歌猛地把眼睛睁开了。她望着一脸漠然和无助的我，泪水登时狂飙在这浓烈的阳光中——

“子衿！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她虽睁着眼睛，却犹如在噩梦中无法挣脱。

“我在这儿呢！别怕！别怕！”我抚慰着她，却根本无所适从。

洛歌挣扎了大概一分钟，终于平静下来。我汗如雨下，却看到有血红色的泪珠从她的眼角挤出。我赶忙帮她拭去血泪，抱着她要走出这片怪异的花海。

“子衿…….不要出去了……:”洛歌微弱的声音在她虚弱的身子中散发出来。

“洛歌！你怎么了！我要带你去医院！”

“不要那样了，就让我在这花的海洋里永远呆下去吧！我要死了……”

“什么？这不可能！你不要听那老乞丐的疯话！”

“不……她说的都是对的…….我就知道早晚有着一天……我们都逃不掉的……”

“你不能死！我们还有梦想没有完成呢！”

“没有希望了……老乞丐让我们都放弃…….理想化的生活观念……这是对的…….或者去隐居去逍遥……但我最终还是做不到……子衿……遇见你真好……让我重新找回了自己……但这只是暂时的…….最终还是被现实世界……杀害了……顺从去吧……听我的吧……你的也就都改正了吧…….”

“不！不！”我怒号着，向着这个浓烈的世界不屈地怒号着！

洛歌的眼睛终于闭上了，她用微弱的气息说：“子衿…..请把我的尸体放在那个山顶的小庙里…..那是我们第一次遇见的地方……请让我回到那里吧….子衿……遇见你…..真幸福……我…..我爱——”

洛歌的声音在这虚妄的宇宙里戛然而止了！我泪如雨下，只是呼喊着她的名字，无助地摇晃着她和纱衣那金蝉般的羽翅。她的身上娇光点点，泪斑片片——在温暖得令我不寒而栗的日光下，在这片广袤无际的向日葵花海里，在这荒谬而虚妄的地平线的边缘的夹缝里——我最心爱的女孩在我怀中静静地睡去了，永远地睡去了…….

我向湛蓝的穹窿怒吼着，向着这莫名的幻灭迸射出最后的抗争！同时，整个世界又幻化成一片火的海洋，每一个金光闪闪的向日葵都成了燃着熊熊烈火的血球，原始的生命力和野蛮的气息在这个业已完成现代化的世界里奔腾！怒放！呼喊！嚎叫！

火！火！火！

此刻！就在此刻！

这片烈焰熊熊的向日葵花海立正挺立在似乎有千仞之高的香雪山顶峰！

香雪山是这个繁华喧嚣的城市边缘的寂寞的山峰

这座城市是我们这个伟大国家中一个发达而普通的人口聚集地

这个国家是这地球上一个令人爱与痛交织的伟大国度

我们的祖国孤绝地耸立在大陆的东方

我们的大陆寂寥地倒在汪洋大海的怀里

这是地球上一片荒谬而无际的大海

地球是太阳系中一颗孤独的星

太阳系是我们在整个宇宙里永远找不到归属和家乡的凄美的孤儿

………..

二十四

我把洛歌的身体放在小庙的桌子。我脱下我的礼服，盖在她瘦小的身躯上。我按照她的意愿，永远封存这个存在着我们无穷爱恨情仇的小庙里。我趴在她身上嚎啕大哭，似乎要以泪尽而亡来证明我们爱的真挚。

许久，到了傍晚时分，泪水早已溜尽了。我最后吻了吻她已经凋谢的红唇，走出小庙，把大门锁上，带上她的小提琴，迎着晚霞走下山去。我二十年来，最浓烈的情感也不过在此刻全部倾泻而尽。不要在说什么天长地久，瀚海天涯，在现实面前，浪漫的遐想总是易碎的。就像在死亡面前，一切都可以化作泪水，而这泪水也不过是生命中几处毫无意义的点缀。如果承认了这个虚无的世界，还有什么可以言说的呢？

洛歌——我最澄澈的爱，我三年以来的一场幻梦。她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呢？

以为以一种来自八十年代的理想主义而存在，却在众声喧哗的今天被逼上冷寂的荒——我不知道我们是不是都错了，我时常以为我们是这个时代的受害者，但又有谁想到过——我们时刻也都是这个时代的罪人！面对血淋淋的现实，我们不知道自己在梦中，是否也曾将别人的头颅捧起，将脑中的浓血如烈酒般痛饮！

我们这个伟大的时代啊！

我们这个虚妄的世界啊！

二十五

从香雪山回到学校，我总是坐立不安。仔细想想，这一切到底是如梦的现实还是被现实重构的梦幻呢？

三天后，我终于决定最后一次登上香雪山。我舍不得洛歌，舍不得那个小庙，舍不得那片向日葵花海…….

走到小庙前，我惊恐地发现庙门洞开着，里面的陈设暴露无遗！我大惊失色，冲进去才发现洛歌的尸体居然不翼而飞了！

我恍然大悟，却似乎又更加迷惑了。但我很快就发现桌子上有一片手写的诗文，静静地等待着我这唯一的读者——

亲爱的

我不敢再叫你悲叹

抑郁，哭泣，呻吟

我要缄默

缄默得像一条鱼

沉在大海深处静听

听你澈悟的笑

笑自己的喜悦，烦恼，伤心

自己的功与罪，丑与美

得与失，败与胜

以及自己的愚笨与聪敏

我已老，竟无从记起

在哪一个青春时代

我不够珍惜爱情

说生命起于误会

地球发生于唐突

社会是行劫行乞

人间是逆旅

生没有经我允诺

死没有给我选择

梦想与生活的交代

未经我取舍与同意

我只是被安置在

一个型一个框

一个图案的中间

我来自偶然，成长于偶然

看时间飞逝，如白云流水

从渺茫到渺茫

从无常到无常

从爱到爱，梦到梦

我本是尘土，归于尘土

我本是虚无，归于虚无

在小诗的最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子衿：

请不要怪罪我。我最终还是要走了，去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老乞丐他一直在帮我和小蝶，他说要带我们去过一种真正自由的生活。我或生，或死，都不会忘记你的爱，不会忘记我们在一起最美好的时光。谢谢你的陪伴，让我做回了真正的人。但是，我最终还是放弃了，希望你好好活着，这样把我的那一份爱与梦带着，一起去追寻最灿烂的生活。小提琴留给你，那真的是一个通灵的东西，我也解释不清其中缘由。总之，我们由诗而相遇，就以诗而告别吧。我最诚挚的爱，都汇聚到我们的小提琴里了。好好活着！珍重！我的爱人！

爱你的 洛歌

看着这些文字，我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其中有太多的秘密，都随着这张孤单的纸片而逝去了。对于那太多未知，我已无心再去探寻。我的心里只是在想着她，还有这似梦非梦的三年。我盯着这俊秀的文字发呆，总觉得言辞里还有什么没有说完的地方。

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遥远的身后响起——

“这诗很有趣吗？”

我惊喜地回过头去，却只看见一片虚无在遥远的地平线上升腾……

二十六

“春天里我葬落花，秋天里我再葬枯叶

我不留一字的墓碑，只留一声叹息

于是我悄悄的走开，听凭日落月坠，千万的星星陨灭

若还有知音人走过，骤感到我过去的喟叹

即是墓前的碑碣，那他会对自己的灵魂诉说：

“那红花绿叶，虽早化作了泥尘，

但坟墓里终长留着青春的痕迹，

它会在黄土里，永放射生的消息。”

二十七

我慢慢游荡在这人声喧哗的城市里，却最终找不到自己的梦，找不回窝曾经的爱。大学毕业的前夜，在我即将离开这香雪山的前夜，无数记忆的碎片在我脑海中翻腾，我只得借助烈酒来冲洗内心的狂惑与伤感。

我握着一只酒杯，杯子里却倒映出一片向日葵花海的奇诡影像。但我并没有对此感到意外。我把她心爱的小提琴抱起来，发现城市尽头的地平线瞬间消失了，而香雪山也在这无星的夏夜里隐隐迢迢……

我握着一只酒杯，吞咽下整座城市的陌生与孤独……..

（终）

黄西蒙物语

huangximengwuy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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