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小说七杀手大结局是啥「古龙小说七杀手大结局」

来源:八戒影院人气:667更新:2022-09-04 08:58:55

正文 第七章 空手擒龙

  一

  胡力当然也是个人。

  但他却是个很不平凡的人,他这一生中,的确做过很多非常不平凡的事。

  他初入江湖时,已有很多人叫他"狐狸"。

  可是他除了有狐狸般的机智狡猾外,他还有骆驼般的忍耐,耕牛般的刻苦,鹰隼般的矫健,鸽子般的敏捷,刀剑般的锋利。

  只可惜现在他已经老了。

  他的目力已减退,肌肉已松弛,反应已迟钝,而且还患了种很严重的风湿病,已有多年缠绵病榻,连站都站不起来。

  幸好他直到现在,还是同样的受人尊敬。

  古老的庭堂,宽阔而高敞,却还是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阴森之意。

  桌椅也是古旧的,油漆的颜色已渐渐消褪,有风吹进来的时候,大梁的秸尘就会随风而落,落在客人们的身上。

  现在还有风。

  柳长街替龙五拂了拂身上的灰尘,龙五喃喃道:"这地方实在已应该打扫打扫了。"柳长街笑了笑,道:"我不在乎,有些人命中注定了就是要在泥尘中打滚的。"龙五道:"你就是这种人?"

  柳长街点点头,道:"但你却不是,胡老爷也不是。"龙五冷冷道:"你一定要拿我跟他比?"

  柳长街道:"因为你们本是同一种人,天生就是高高在上的。"龙五闭上了嘴。

  大厅里又恢复了寂静,风吹着窗纸,就好像落叶声一样。

  秋已将残,下雪的时候已快到了。

  "老爷子在不在?"

  "在。"应门的也是个老人,"你们在厅里等着,我去通报。"这老人满头白发,满脸伤疤,当年想必也是和胡力出生入死过的伙伴。

  所以他说话很不客气,柳长街也原谅了他,就在大厅里等看,已等了很久。

  胡月儿呢?

  她想必已经知道柳长街来了,为什么还不出来?

  柳长街没有问,也没有人可问。

  这地方他只来过两次,两次加起来只看见过三个人——胡力、胡月儿,和那应门的老人。

  但你若认为这地方来去自如,你就错了,而且错得要命!

  "要命"的意思,就是真要你的命!

  胡老爷子出道数十年,黑道上好汉,栽在他手里的也不知有多少。

  想要他命的仇家,更不知有多少,其中有很多都到这里来试过。

  来的人,从来也没有一个能活着出去。

  月色又渐渐西沉,大厅里更阴暗。

  胡老爷子还没有露面。

  龙五不禁冷笑:"看来他的架子倒不小。"

  柳长街淡淡地道:"架子大的人,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他又笑了笑:"何况,我若是你,我一定不会再看见他。"龙五道:"他也不急着见我?"

  柳长街道:"他用不着急。"

  龙五道:"因为我已经是他网中的鱼?"

  柳长街道:"但在他眼里,你却还是条毒龙。"龙五道:"哦?"

  柳长街道:"他是个很谨慎的人,若没有问清楚,是绝不会来见你这条毒龙的。"龙五道:"为什么?"

  柳长街道:"先问问这条毒龙是不是已变成了鱼,还得问问这条鱼是不是有利。"龙五道:"问谁?"

  柳长街道:"谁最了解你,谁最清楚这件事?"龙五道:"蓝天猛?"

  柳长街微笑。

  龙五道:"他也来了?"

  柳长街道:"我想他也是刚来的。"

  就在这时,已有个苍老的声音,带着笑道:"抱歉得很,让你久等了。"二

  长而宽阔的大厅里,还有道挂着帘子的拱门,将大厅分成五重。

  柳长街他们在第一重厅外,这声音却是从最后一道门里发出来的。

  一个枯瘦而憔悴的老人,拥着狐裘,坐在一张可以推动的大椅子里。

  在后面推着他进来的,正是那应门的老家丁和蓝天猛。

  也就在这时,忽然有"格"的一响,四道拱门上,同时落下了四道铁栅,将胡老爷子和柳长街他们完全隔断。

  铁栅粗如儿臂,就算有千军万马,一时间也很难冲过去。

  柳长街并不意外,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已见识过了,觉得意外的是龙五。

  直到现在,他才相信胡力的小心谨慎,实在没有人能比得上。

  柳长街已站起来,微笑躬身。

  "老爷子,你好。"

  胡力的锐眼己笑得眯成了一条线:"我很好,你也很好,我们大家都好。"胡力笑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就知道他迟早会有这样一天的。"他微笑着又道:"我也没有看错你,我知道你绝不会让我失望。"柳长街看着蓝天猛笑了笑:"事情经过,你已全部告诉了老爷子?"蓝天猛伸手摸了摸脸上的伤疤,苦笑道:"你的出手若再重些,我只怕就连话都不能说了。"胡力大笑:"现在你们两个总算已拉平了,谁也不许把这件事再记在心里。"他忽然挥了挥手,转头道:"把这些东西也全部撤开去。""这些东西"就是那四道铁栅。

  满面刀疤的老人还在迟疑着,胡力已皱起眉,道:"你最好记住,现在柳大爷已是我的兄弟,兄弟之间,是绝不能有任何东西挡住的。"龙五突然冷笑,道:"好一双兄弟,一条走狗,一只狐狸。"胡力居然面不改色,还是微笑着道:"你最好也记住,只要我们这样的兄弟还活着,你们这些人就一个个全都要死无葬身之地!"铁栅已撤开。

  胡力忽然又道:"把东西送给柳大爷去,把那条毒龙拖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他。"老人家立刻捧着个锦缎包袱走过来,包袱里竟只不过是套蓝布衣服。

  正是胡月儿和柳长街定情之夜,穿的那套衣服,衣服上还带着她的香气。

  胡力道:"这是她临去之前,特地要我留下来给你的。"柳长街的心在往下沉:"她……她到什么地方去了?"胡力苍老憔悴的脸上,露出了满面悲伤:"每个人都要去的地方。一去就永不复返的地方。"胡力黯然道:"月有阴暗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你还年轻,你一定要把这种事看开些。"柳长街的人已僵硬。

  胡月儿难道真的已死了?

  她时时刻刻都在叮咛他,要他好好的活下去,她自己为什么要死?

  为什么死得这么突然,死得这么早!

  柳长街不敢相信,更不愿相信。

  可是他不能不信。

  胡力叹息着,显得更苍老、更憔悴:"她从小就有种治不好的恶疾,她自己也知道自己随时随地都会去的,她一直瞒着你,始终不肯嫁给你,就是为了怕你伤心。"柳长街没有动,没有开口。

  他已不是那种热情冲动的少年,已不会大哭大笑,他只是痴痴地站着,就像是变成了石头人。

  蓝天猛居然也在叹息。

  "我从不劝人喝酒,可是现在……"他居然捧着壶酒走过来,"现在你确实需要喝两杯。"酒是热的。

  他显然早已为柳长街准备了。

  一个心已碎了的人,除了酒之外,世上还有什么别的安慰?

  喝了这壶酒又如何?

  酒入愁肠,岂非也同样要化作相思泪?

  可是,不喝又如何呢?

  能痛痛快快地醉一场,总是好的。

  柳长街终于接过了这壶酒,勉强笑了笑,道:"你也陪我喝一杯。"蓝天猛道:"我不喝。"

  他笑得仿佛也有些勉强:"我嘴里的血还没有干,一滴酒也不能喝。"柳长衔又笑了笑,道:"不喝也得喝。"

  蓝天猛怔住。

  "不喝也得喝。"这是什么话?谁知柳长街还有更不像话的事做出来。

  他居然提起酒壶,想往蓝天猛嘴里灌。

  蓝天猛脸色变了。

  那满面刀疤的老人脸色也变了。

  只有胡力,却还是面无表情,突然挥手,发出了三点寒星,向龙五打了过去。

  龙五已被点住了穴道,刚被那老人像死鱼般拖了过来。

  可是这三点寒星击来时,他的人突然凌空飞起!

  就像是神龙般凌空飞起。

  冷如枯藤,定如盘石的胡力,脸色也变了。

  "叮"的一响,火星四射,他发出的暗器,已钉入地上的青石板里。

  接着,又是"叮"的一响,蓝夭猛挥拳击出,没有打着柳长街的脸,却击碎了酒壶。

  壶中的酒也像是大星般溅出.溅在他脸上,溅在他眼睛里。

  他就好像中了种世上最可怕的暗器,突然嘶声狂呼,用两只手蒙住眼睛,狂呼着冲了出去。

  难道这壶里的酒,竟是毒酒?

  胡力交待的任务,柳长街明明已圆满完成,胡力为什么反而要叫人毒死他?

  明明已被柳长街空手所擒连动都不能动的龙五,为什么忽然神龙般飞起?

  三

  没有风。

  窗外黯灰色的云是完全凝止的,看来就仿佛是一幅淡淡的水墨画。

  凄厉的狂叫也已停止。

  蓝天猛刚冲出去,就倒在石头上,这魁梧雄壮的老人,竟在瞬间就突然倒下。

  柳长街看着他倒下去,才转回头,龙五的身形也刚落下。

  胡力却还是动也不动地坐着,神情居然又恢复了镇定,正喃喃低语:

  "七步,他只跑出七步。"

  柳长街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道:"好厉害的毒酒。"胡力道:"那是我亲手配成的毒酒。"

  柳长街道:"为我配的?"

  胡力点点头,道:"所以你本该后悔的。"

  柳长街道:"后悔?"

  胡力道:"那酒的滋味很不错。"

  他眼睛里竟似真的带着种惋惜之意:"蓝天猛本不配喝那种酒。"柳长街道:"哦?"

  胡力道:"他一向不是好人,本不配这么样死的?"柳长街道:"死就是死……"

  胡力打断了他的话,道:"死也有很多种。"

  柳长街道:"他的死是哪一种?"

  胡力道:"是愉快的一种。"

  柳长街道:"是不是因为他死得很快?"

  胡力点点头,道:"死得越诀,就越没有痛苦,只有好人才配这样死。"他抬起头,凝视着柳长街,嘴角忽然露出种奇特的笑意,慢慢地接着道:"我一向认为你是个好人,所以才特地为你配那种毒酒。"柳长街笑了:"这么样说来,我好像还应该谢谢你。"胡力道:"你本来的确应该谢谢我。"

  柳长街道:"但你却忘了一件事。"

  胡力道:"什么事?"

  柳长街道:"你忘了先问问我,是不是想死?"胡力淡淡道:"我要杀人的时候,从不问他想不想死,只问他该不该死。"柳长街叹了口气,道:"有理。"

  胡力道:"所以你现在本该已死了的。"

  柳长街道:"我没有死,也因为我不是个好人?"胡力也笑了,道:"你的确不是。"

  柳长街道:"我若是好人,就绝不会想到你要杀我。"胡力道:"我正想问你,你是怎么想到的?"

  柳长街道:"从一开始我就已想到了。"

  胡力道:"哦?"

  柳长街道:"从一开始,我就已经怀疑,真正的大盗并不是龙五,而是你。"胡力道:"哦?"

  柳长街道:"因为所有的案子,都是在你已退隐之后才发生的,龙五并不怕你,他若想作案,用不着等你退隐之后才下手。"胡力道:"这理由好像还不够。"

  柳长街道:"那些案子,每一件都做得极干净利落,连一点线索都没有留下来,只有真正的内行,手脚才会那么干净。"胡力道:"龙五不是真正内行?"

  柳长街道:"他不是。"

  胡力道:"你怎么能断定?"

  柳长街道:"因为我是个内行,我看得出。"

  胡力道:"你有把握?"

  柳长街道:"我没有,所以我还要去找证据。"胡力道:"所以你才去找龙五。"

  柳长街点点头,道:"我那么样做,当然也是为了要让你信任我,对我的警戒疏忽,否则我根本就无法近你的身。"他笑了笑,又道:"我若不将龙五擒来见你,你又怎么会叫人撤下那些铁栅。"胡力叹了口气,道:"我以前实在看错了你,你实在不能算是个好人。"柳长街道:"我却一直都没有看错你。"

  胡力又在笑,可是眼睛里却完全没有笑意。

  "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微笑着道,"你真的能看得出?"柳长街道:"以你的谨慎机智,本来绝没有人能抓住你,只可惜你的野心太大了些。"胡力在听着。

  柳长街道:"你开始作案的时候,也许是想很快收手的,只可惜你一开始后就连自己都没法子停下来了,因为你永远也不会有满足。"胡力看着他,瞳孔似已结成了两粒冰珠。

  柳长街道:"所以你做的案子非但越来越大,而且越来越多,你自己也知道这种现象很危险,而且你虽然已退隐,但是这些事迟早还是要找到你头上来的。"他似乎也有些感慨:"一个人只要吃了一天公门饭,就永远都休想走出这扇门去。"胡力道:"所以我一定要找个人来替我背黑锅,才能将这些案子撤销。"柳长街道:"因为你也知道只有在这些案子完全撤销后,你才能永远逍遥法外。"胡力微笑着道:"看来你果然是个内行。"

  柳长街道:"但我却一直想不通,你为什么偏偏要找上龙五?"胡力道:"你想不通?"

  柳长街道:"无论要找谁来背这口黑锅,都一定比找龙五容易。"胡力看了看龙五,龙五已坐下,选了张最舒服的椅子坐下。

  他看来还是那么安静从容,就好像跟这件事完全没有关系。

  胡力又在叹息:"我的确不该找他的,他这人看来的确不容易对付。"柳长街道:"可是你不能不找他。"

  胡力道:"为什么?"

  柳长街道:"因为这件事并不是你一个人就能作主的。"胡力道:"哦?"

  柳长街道:"你还有个伙伴,早已想将龙五置于死地。"胡力道:"这是你几时想通的?"

  柳长街道:"到了相思夫人那里之后,我才想通这一点。"胡力道:"难道我的伙伴就是秋横波?"

  柳长街点点头,道:"她本不该知道我会去找她,可是她却早就有了准备,早就在等着我。"胡力道:"你怀疑是我告诉她的?"

  柳长街道:"知道这件事的,除了我自己之外,只有龙五,秦护花和胡月儿。"胡力道:"你自己当然不会去告诉她。"

  柳长街道:"龙五和秦护花也绝不会。"

  胡力承认。

  柳长街道:"所以我算来算去,秋横波知道这秘密,只有一种解释——只因为她本就跟你们串通好了。"他又笑了笑,道:"何况,你虽然不是个精于计算的人,但六个加一个才是七个,这笔帐我倒还算得出。"胡力皱了皱眉,这句话他不懂。

  柳长街道:"我已经知道,秋横波的秘窟外一直有七个人防守,可是胡月儿只告诉我六个人的名字,那天我在栖霞山的酒店里,见到的人也只有六个。"胡力道:"你只见到唐青、单一飞、勾魂老赵、铁和尚、李大狗和那阴阳人?"柳长街点点头:"所以我一直在奇怪,还有一个人到哪里去了?"胡力道:"现在你已想通?"

  柳长街道:"我想来想去,也只有一种解释。"胡力道:"什么解释?"

  柳长街道:"她一直没有说出第七个人来,只因为那个人是我认得的。"胡力道:"那个人是谁?"

  柳长街道:"那个人若不是王南,就一定是胡月儿自己。"王南就是在那茅舍中冒充胡月儿丈夫的人,也就是那个贪财怕死的村夫。

  柳长街道:"我当然知道王南并不是个真的乡下人,也知道他并不是个真的捕头。"胡力道:"你知道他的底细?"

  柳长街道:"就因为我不知道,所以我才怀疑。"胡力又叹了口气,道:"你想得的确很周到,简直比我还周到。"柳长街道:"你也有想不通的事?"

  胡力道:"有很多。"

  柳长街道:"你说。"

  胡力道:"你并没有真的制住龙五?"

  柳长街道:"你自己也说过,他并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胡力道:"他也并没有真的杀死秦护花?"

  柳长街道:"秦护花是他的好朋友,也是唯一对他忠实的朋友,谁也不会杀这种朋友的。"胡力道:"这只不过是你们故意演的一出戏,演给蓝天猛看的?"柳长街道:"我早已算出,龙五身边,一定有你的人卧底。"胡力道:"所以你故意让蓝天猛先回来,把这件事告诉我。"柳长街道:"我揍他一顿,并不是完全为了出气,也是为了要你相信我。"胡力苦笑道:"我实在想不到你跟龙五是串通好演那出戏的。"柳长街道:"现在你还想不通?"

  胡力道:"你见到秋横波之后,是不是一直没有跟他见过面?"柳长街道:"没有。"

  胡力道:"那么这计划你们是几时商量好的?"柳长街忽然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气走孔兰君?"胡力摇摇头。

  柳长街道:"只因为我故意要她将空匣子带走。"胡力道:"那空匣子里有什么秘密?"

  柳长街道:"也没有什么别的秘密,只不过有个戏本子而已。"胡力道:"就是这出戏的本子?"

  柳长街道:"我算准孔兰君一定会将那空匣子带回去给龙五的,也算准他一定会照着我的本子,来陪我演这出戏。"他微笑着又道:"你的确没有看错他,我也没有,只不过他这个人很可能比我们想像中还要聪明得多,这出戏演得比我还好。"龙五忽然道:"你还忘了个好角色。"

  柳长街笑道:"秦护花当然演得也很不错。"

  龙五道:"可是他一直都在担心。"

  柳长街道:"担心我的计划行不通?"

  龙五点点头。

  柳长街道:"但这出戏你们还是演活了。"

  龙五道:"那只因为担心的只不过是他一个人。"柳长街道:"你不担心?"

  龙五笑了笑,道:"我的朋友虽不多,看错人的时候也不多。"柳长街道:"你看胡力是个什么样的人?"

  龙五道:"他最大的毛病并不是贪心。"

  柳长街道:"是什么?"

  龙五道:"是黑心。"

  柳长街道:"你看得果然比我准。"

  他叹息着,转向胡力:"你若不是立刻想将我们杀了灭口,也许现在我还不能确定你就是我要我的人呢!"胡力道:"现在你已确定?"

  柳长街道:"毫无疑问。"

  胡力道,"你好像也忘了一件事。"

  柳长街道:"什么事?"

  胡力道:"那大盗飞檐走壁,出入王府如入无人之境,我却已是个半身不遂的残废。"柳长街又笑了。

  胡力道:"你不信?"

  柳长街道:"你若是我,你信不信?"

  胡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龙五,忽然也笑了笑:"我若是你们,我也不信。"这次他笑的时候,眼睛里居然也有笑意,一种狐狸般狡猾、蛇蝎般恶毒的笑意。

  他忽然转过头,去问他的老家人:"你信不信。""我信。"

  "我这两亲腿是不是已完全瘫软麻木?"

  "是的。"

  "你的刀呢?"

  "刀在。"

  老家人脸上全无表情,慢慢地伸出手,手一翻,手里已多了两柄刀,刀不长,却很锋利。

  胡力微笑着又问:"你的刀快不快?"

  "快得很。"

  "若是刺在我腿上呢?"

  "你不疼。""为什么?"

  "因为你的腿本就已废了。"

  "是不是真的?"

  老家人道:"我试试。"

  他脸上还是全无表情,突然出手,刀光一闪,两柄刀己钉入胡力的腿,一尺三寸长的刀锋,已直没至柄。

  鲜血沿着刀愕流出,胡力脸上还是面带微笑,微笑着道:"果然是真的,我果然不疼。"老家人垂下头,脸上每一根皱纹都已扭曲,咬着牙,一字字道:"本就是真的,我本就相信。"胡力微笑着抬起头,看看柳长街和龙五:"你们呢?现在你们信不信?"没有人回答,没有人能回答。

  窗外已有了风,风送来一阵阵桂花的香气。

  龙五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今天晚上很可能会下雨。"他慢慢地站了起来,拂了拂衣上的灰尘,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柳长街看着他走出去,忽然也叹了口气,喃喃道:"今天晚上一定会下雨。"他也走了出去,走到门口,却又忍不住回头,道:"我也不想淋雨,本来也该走了。"胡力微笑着道:"我也不想要你淋雨,你虽不是个好人,却也不大坏。"柳长街道,"但我却还有件事想问你。"

  胡力道:"你问。"

  柳长街道:"你有名声,有地位,也有很多人崇拜你,你过的日子,已经比大多数人都舒服。"胡力道:"那是我辛苦多年才换来的。"

  柳长街道:"我知道。"

  他叹了口气,道:"就因为找知道,所以我才不懂。"胡力道:"不懂什么?"

  柳长街道:"你辛苦奋斗多年,才有今日,现在你已拥有了一切,也已是个老人,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事?"胡力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本来我也不懂,为什么一个人的年纪越大,反而越贪财?难道他还想把钱带进棺材?"柳长街道:"现在你懂了?"

  胡力慢慢点了点头,道:"现在我才明白,老人贪财,只因为老人已看透了一切,已知道世上绝没有任何东西比钱财更实在。"柳长街道:"我还是不懂。"

  胡力笑了笑,道:"等你活到我这种年纪时,你就会懂的。"柳长街迟疑着,终于走出去,走到门外,却又不禁回头:"月儿呢?""你想见她?"

  柳长街点点头,道:"无论她是死是活,我都想再见她一面。"胡力闭上眼睛,淡淡道:"只可惜她是死是活,你都已见不着。"又有凤吹迸窗子,吹入了一阵霏霏细雨。

  胡力睁开眼睛,看着自己腿上的刀,整个人突然因痛苦而扭曲。

  雨是冷的,很冷。

  "秋已深了,往后的日于一定会越来越冷的。"胡力喃喃低语,忽然拔起了腿上的刀……

正文 第八章 天网恢恢

  一

  雨是冷的,雨丝很细。

  又细又长的雨丝,飘在院子里的梧桐上,缠住了梧桐的叶子,也缠住了人心里的愁绪。

  龙五也穿过长廊,却没有走出去,他是不喜欢淋雨的。

  柳长街已到了他身后。

  他知道,却没有开口,柳长街也没有。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长廊尽头,看着院子里的冷雨梧桐,也不知过了多久——

  "胡力的确是个狠心人。"龙五忽然叹息,"不但对别人狠心,对自己也一样。"柳长街淡淡道:"这也许是因为他自知已无路可走。"龙五道:"就因为他已无路可走,所以你才放过他?"柳长街道:"我也是个狠心的人。"

  龙五道:"你不是。"

  柳长街在笑,并不是很愉快的那种笑。

  龙五回过头看着他,道:"你至少还是让他保全自己的名声。"柳长街道:"那只因为他的名声并不是偷来的,他以前辛苦奋斗过。"龙五道:"我看得出。"

  柳长街道:"何况,我和他私人间并没有仇恨,我并不想毁了他这个人。"龙五道:"可是你也并没有逼他去归案,你甚至没有要他把赃物交出来。"柳长街道:"我没有,我也不必。"

  龙五道:"不必?"

  柳长街道:"他是个很聪明的人,用不着我逼他,他自己也该给我个答复的。"龙五道:"所以你还在这里等,等他自己来解决这件事?"柳长街承认。

  龙五道:"所以这案子到现在还没有结束。"

  柳长街道:"还没有。"

  龙五沉吟着,忽然又间道:"他若肯把赃物交出来,若是肯自己解决所有的问题,这案子是不是就已算结束?"柳长街道:"也不能。"

  龙五道:"为什么?"

  柳长街道:"你应该知道是为什么。"

  龙五转过头,遥望着远方的阴云,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不能放过秋横波?"柳长街道:"不能。"

  他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很严肃,慢慢的接着道:"公理和法律绝不能被任何人破坏,无论是谁犯了罪,都一定要受惩罚。"龙五又霍然回头,盯着他,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一定要迫究这件事?"柳长街沉默着,又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为的至少不是我自己。""你为的是谁?"龙五再问一遍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柳长街闭上了嘴。

  龙五道:"你当然并不是你自己说的那种人,你并不想出卖自己,也绝不肯出卖自己。"柳长街没有否认。

  龙五道:"可是我跟胡力都调查过你的来历,我们居然都没有查出你是在说谎。"柳长街道:"所以你想不通?"

  龙五道:"实在想不通。"

  柳长街忽然笑了笑,道:"我若是遇着想不通的事,只有一个法子对付。"龙五道:"什么法子?"

  柳长街道:"想不通就不去想,至少暂时不去想它。"龙五道:"以后呢?"

  柳长街道:"无论什么秘密,都迟早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只要你有耐心,迟早总会知道的。"龙五也闭上了嘴。

  他也许不能不想,可是他至少可以不问。雨脚廉织,暮色渐深。

  长廊上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一个人手里提着盏纸灯笼,从阴暗的长廊另一端慢慢地走过来。

  灯光照着他满头白发,也照着他的脸,正是胡力那忠实的老家人。

  他脸上还是全无表情。

  他早已学会将悲痛隐藏在心里。

  "两位还没有走?"

  "还没有。"

  老家人慢慢地点点头,道:"两位当然不会走的,可是老爷子却已走了!""他走了?"

  老家人凝视着廊外的雨脚,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实在也想不到他老人家会忽然一病不起。""他是病死的?"

  老家人点点头,道:"他的风湿早已入骨,早已是个废人,能拖到今天,已经很不容易。"他脸上还是全无表情,可是眼睛里却已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在为胡力悲伤,还是在向柳长街乞怜哀求,求他不要说出那老人的秘密。

  柳长街看看他,终于也点了点头,叹道:"不错,他一定是病死,我早已看出他病得很重。"老家人目中又露出种说不出的感激之色,忽然长叹道:"谢谢你,你实在是个好人,老爷子并没有看错你。"他叹息着,慢慢地从柳长街面前走过,走出长廊。

  柳长街忍不住问:"你要到哪里去?"

  "去替老爷子报丧。"

  "到哪里去报丧?"

  "到秋夫人那里去。"老家人的声音里忽然又充满了怨恨,"若不是她,老爷子也许不会病得那么重,现在老爷子既然已走了,我当然一定要让她知道。"柳长街眼睛发出了光,又问道:"难道她还会到这里来祭奠?""她一定会来的。"老家人一字字道,"她不能不来。"廊外的雨更密了。

  老家人慢慢地走出去,手里提着灯笼,很快就被雨打湿,打灭。

  但他却仿佛完全没有感觉到,还是将这没有光的灯笼提在手里,一步步走入黑暗中。

  夜色忽然已降临,笼罩了大地。

  直到他枯瘦佝偻的身形完全消失在黑暗里,龙五才叹息了一声,道:"这次你果然又没有算错,胡力果然没有让你失望。"柳长街也在叹息。

  龙五道:"但我却还是不懂,秋横波为什么非来不可?"柳长街道:"我也想不通。"

  龙五道:"所以你就不想。"

  柳长街忽然笑了笑,道:"因为我相信,无论什么事,迟早总会水落石出的。"他转身凝视着龙五,忽然又道:"有句话我劝你最好永远不要忘记。"龙五道:"哪句话?"

  柳长街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光:"无论谁犯了罪,都休想能逃出法网。"二

  黄昏。

  每一天都有黄昏,但却没有一天的黄昏是完全相同的。

  这正如每个人都会死,死也有很多种,有的人死得光荣壮烈,有的人死得平凡卑贱。

  胡力至少死得并不卑贱。

  来灵堂祭奠他的人很多,有很多是他的门生故旧,也有很多是慕名而来的,其中就只少了一个人。

  相思夫人并没有来。

  柳长街也并不着急,他甚至连问都没有问。

  龙五走的时候,他也没有拦阻,他知道龙五一定会走的,正如他知道秋横波一定会来。

  ——见了徒增烦恼,就不如不见。

  秋横波既然要来,龙五又怎能不走?

  他送走龙五,直送到路尽头,只淡淡的说了句:"我一定会再去找你。""什么时候?"龙五忍不住问道,"你什么时候来找我?"柳长街笑了笑道:"当然是在你喝酒的时候。"龙五也笑了,道:"我常常都在天香楼喝酒。"灵堂就设在这古老而宽阔的大厅里。

  现在连柳长街都已不知到哪里去了,灵堂里只剩下那白发苍苍的老家人和两个纸扎的童男童女,守着胡力的灵枢。

  现在夜已很深。

  阴森森的灯光,照着他疲倦苍老的脸,看来也像是个纸人一样。

  四面挂满了白布挽帘,后面堆满了纸扎的寿生楼船,车马船桥,金山银山。

  这些都是准备留在"接三"和"伴夜"那两天焚化的。

  车桥糊得维炒维肖,牵着骡马,跟着赶车的,甚至还有跟班、缰绳、马鞭、青衣小帽、耳目口鼻,全都栩栩如生,只可惜胡力已看不见。

  晚风萧索,灯光闪灼,一条人影随风飘了进来。

  一个披着麻,戴着孝的夜行人,孝服下穿着的还是一身黑色的夜行衣。

  老家人只抬头看了他一眼,他跪下,老家人陪着跪下,他磕头,老家人也陪着磕头。

  像胡力这样的武林大豪故世后,本就常常会有不知名的江湖人物钠夜来吊丧的。

  这并不能算是奇怪的事,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也不值得问。

  可是这夜行人却反而在问:"胡老爷子真的已去世了?"老家人点点头。

  "他老人家前几天还是好好的,怎么忽然就去世了?"老家人黯然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种事本就没有人能预料得到的。""他老人家是怎么去世的?"这夜行人显然对胡力的死很关心。

  "是病死的。"老家人道,"他老人家本就已病得很重。"夜行人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已很久没有见过他老人家了,不知能不能再见他最后一面。""只可惜来迟了一步。"

  "我能不能凭吊他老人家的遗容?"这夜行人居然还不死心。

  "不能。"老家人回答得很干脆,"别的人都能,你却不能。"夜行人显得很惊讶,道:"为什么我不能?"

  老家人沉下了脸,道:"因为他不认得你。"

  夜行人更惊讶:"你怎么知道他不认得我?"

  老家人冷冷道:"因为我也不认得你。"

  夜行人道:"只要他认得的,你就认得?"

  老家人点点头。

  夜行人也沉下了脸,道:"我若一定要看呢?"老家人淡淡道:"我知道你并不一定要看他的,要看他的人,并不是你。"夜行人皱眉道:"你知道是谁?"

  老家人又点点头,忽然冷笑道:"我只奇怪一件事。"夜行人道:"什么事?"

  老家人道:"秋夫人既然不相信他老人家已真的死了,既然还想看看他的遗容,为什么自己不来,却要你这个下五门的贼子来骚扰他老人家死后的英灵!"夜行人的脸色变了,一翻手,手上赫然已套着双发毒药暗器的鹿皮手套。

  老家人却已连看都不再看他一眼。

  夜行人阴恻恻笑道:"就算我是个下五门的小贼,也一样可以要你的命!"他似乎已真的准备出手,但就在这时,突听一个声音冷冷道:"闭上你的嘴,滚出去,快滚!"声音很美,美得就像是从天上发出来的。

  灵堂里竟然看不见第三个人,谁也看不到这说话的人在哪里。

  老家人却还是一点也不吃惊,脸上也还是完全没有表情,却淡淡道:"你果然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三

  夜行人一步步往后退,已退出了灵堂。

  灵堂里又只剩下那白发苍苍的老家人,伴着阴森凄凉的孤灯。

  可是就在这时,就在这灵堂里,却偏偏还有另外一个人说话的声音。

  "胡义。"她在呼唤这老家人的名字,"你既然知道是我叫他来的,为什么不让他看看老爷子的遗容呢?"胡义的回答还是同样干脆:"因为他不配。"

  "我呢?我配不配?"

  "老爷子早已算准你不会相信他已死了的。"

  "哦?"

  "所以他早就吩咐过我,一定要等你来之后,才能将棺材上钉。""难道他也想再见我一面?"她在笑。

  她的笑声美丽而阴森。

  笑声中,那纸扎的车轿,忽然碎成了无数片,就像是忽然被一种看不见的火焰燃烧起来。

  无数片碎纸在灵堂中飞舞,又像是无数只色彩缤纷的蝴蝶。

  飞舞看的蝴蝶中,一个人冉冉飘起,仿佛一朵雪白的花朵忽然开放。

  她穿的是件雪白长袍,脸上也蒙着条雪白的轻纱,她的人看来又仿佛是一片雪白的烟霞,忽然间已飘到胡义面前。

  胡义的脸上却还是完全没有表情——相思夫人一定会来。

  他早已知道,早就在等着她。

  "现在我能不能看看老爷子的遗容?"

  "你当然能。"胡义淡淡道,"而且他老人家说不定也真的想再见你一面。"棺材果然还没有上钉。

  胡力静静地躺在棺村里,看来竟好像比他活着时还安祥宁静。

  因为他知道这世上已没有人能再勉强他做任何事。

  相思夫人终于轻轻叹了口气,道:"看来他果然己先走了。"胡义道:"你好像也并没有要他等你。"

  相思夫人道:"因为我知道死人是什么也带不走的。"胡义道:"他的确什么也没有带走。"

  相思夫人道:"既然没有带走,就应该留下来给我。"胡义道:"应该给你的,当然要给你。"

  相思夫人道:"在哪里?"

  胡义道:"就在这里。"

  相思夫人道:"我怎么看不见?"

  胡义道:"因为你答应带来给他的,还没有带来呢。"相思夫人道:"就算我带来,他也看不见了。"胡义道:"我看得见。"

  相思夫人道:"只可惜我并没有答应你,胡月儿也不是你的女儿!"胡义闭上了嘴。

  相思夫人道:"东西呢?"

  胡义道:"就在这里。"

  相思夫人道:"我还是看不见。"

  胡义道:"因为我也没有看见胡月儿。"

  相思夫人冷笑道:"你只怕永远也看不见她了。"胡义也冷笑了一声,道:"那么你也就永远看不到那些东西。"相思夫人道:"我至少可以看到一件事。"

  胡义道:"哦?"

  相思夫人冷冷道:"我至少还可以看到你的人头落下来。"胡义道:"只可惜我的人头连一文都不值。"

  相思夫人道:"不值钱的东西,有时我也一样要的。"胡义道:"那么你随时都可以来拿去。"

  相思夫人忽然笑了笑,道:"你明知我还不会要你死的。"胡义道:"哦?"

  相思夫人道:"只要你还剩下一口气,我就有法子要你说实话。"她的手忽然兰花般拂了出去。

  胡义没有动。

  可是另外却有只手忽然伸了出来,闪电般迎上了她的手。

  灵堂里并没有第三个人,这只手是从哪里来的?难道是从棺材里伸出来的?

  棺材里并没有伸出手来。

  这不是死人的手,是纸人的手。

  纸人已粉碎,碎成了无数片蝴蝶飞舞。

  "我也早就在这里等着你。"飞舞着的蝴蝶中,已露出了一张带笑的脸。

  柳长街在笑。

  可是他的笑容中,却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悲伤之意。

  因为他的掌风,已扬起了相思夫人蒙面的轻纱,他终于也看见了相思夫人的脸。

  他永远也没有想到这个神秘面阴沉的女人,居然就是胡月儿。

  四

  龙五拥着貂裘,斜卧在短榻上,凝视着窗外的枯枝,喃喃道:"今年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有下雪?"没有人回答他的话,他也没有期望别人回答。

  秦护花一向很少开口。

  ——一个人开始变得会自言自语的时候,就表示他已渐渐老了。

  龙五忽然想起了这句话,却忘了这句话是谁说的。

  "难道我真的已渐渐老了?"

  他轻抚着眼角的皱纹,心里涌起种说不出的寂寞。

  秦护花正在替他温酒。

  他一向很少喝,可是最近却每天都要喝两杯。

  ——你什么时候会来找我?

  ——当然是在你喝酒的时候。

  门外响起了一阵很轻的脚步声,一个青衣小帽的伙计,捧着个用汤碗盖住的碟子走进来。

  龙五没有回头,却忽然笑了笑:"这次在碟子里装着的是不是三只手?"柳长街果然来了。

  他也在微笑,微笑着掀起盖在碟上的碗:"这里只有一只手,左手。"碟子里装着的是一只熊掌,是龙五早已关照过厨房用小火煨了一整天的。

  酒也温得恰到好处。

  "我早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龙五大笑,"你来得正是时候。"秦护花已斟满了空杯,只有两杯。

  柳长街忍不住问:"你不喝?"

  秦护花摇摇头。

  他只看了柳长街一眼,就转过头,脸也是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柳长街却还在看着他,心里忽然又想起了那白发苍苍、脸如枯木的胡义。

  正如他每次看到胡义时,也会不由自主想到秦护花一样。

  这是不是因为他们本就是同样的一种人?无论谁也休想从他们脸上的表情,看出他们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现在柳长街心里又在想着什么?

  他在笑,但笑容却很黯淡,就像是窗外阴沉沉的天气一样。

  "这正是喝酒的好天气。"

  龙五微笑着回过头:"所以我特地替你准备了两坛好酒。"柳长街举杯一饮而尽:"果然是好酒。"他坐下来时,笑容已愉快了些,一杯真正的好酒,总是能令人心情开朗些的。

  龙五凝视着他,试探着问道:"你刚来?"

  柳长街道:"嗯。"

  龙五道:"我本来以为你前几天就会来的。"

  柳长街道:"我……我来迟了。"

  龙五笑了笑,道:"来迟总比不来的好。"

  柳长街沉默着,沉默了很久。

  "你错了。"他忽然道,"有时候不来也许反而好。"他说的显然不是他自己。

  龙五道:"你是在说谁?"

  柳长街又喝了一杯,"你应该知道我是在说谁的。""她真的去了?"

  "嗯!"

  "你看见了她?"

  "嗯!"

  "你认得她?"

  "嗯!"

  "难道她就是你说过的那个胡月儿?"

  柳长街已在喝第五杯:"她当然并不是真的胡月儿。"龙五道:"真的胡月儿你反而没有见过?"

  柳长街点点头,喝完了第六杯。

  龙五道:"她早已绑走了胡月儿,先利用胡月儿要挟胡力,再假冒胡月儿来见你?"柳长街将第七杯酒一饮而尽,忽然问道:"你想不想知道她的结局?"龙五道:"我不想。"

  他也在笑,笑容却比窗外的天气更黯淡:"我早已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了。"柳长街道:"但你却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结局。""我不必知道。"龙五缓缓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就会有什么样的结局。"他又勉强笑了笑:"天网恢伙,疏而不漏,这句话我也没有忘记。"柳长街想笑,却没有笑,一壶酒已全都被他喝了下去。

  龙五也喝了一杯,忽然又道:"但我却始终看不出那老头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是说胡义?"

  龙五点点头,道:"我本来甚至怀疑他才是真正的胡力。"柳长街道:"哦!"

  龙五道:"我甚至在怀疑,他们两个人都是胡力。"柳长街道:"我不懂。"龙五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以前江湖中有个人叫欧阳兄弟?"柳长街道:"我听说过。"

  龙五道:"欧阳兄弟并不是兄弟两个人,他这个人的名字就叫做欧阳兄弟。"柳长街道:"我知道。"

  龙五道:"欧阳兄弟既然只不过是一个人,胡力当然就有可能是两个人。"柳长街终于明白他的意思。

  龙五道:"你有没有想到过这种可能?"

  "我没有。"柳长街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本就不是第三者能想得通的。"他忍不住又看了秦护花一眼——秦护花与龙五之间的关系,岂非也很奇妙。

  他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样,这秘密我们都永远没有法子知道!""为什么?"

  "因为胡义也没有活着走出那灵堂。"

  ——胡义"也"没有。

  这"也"字中是不是还包含着别的意思?是不是还有别的人"也"死在那灵堂里?

  能活着离开那灵堂的,是不是只有柳长街一个人?

  龙五没有问。他不想问,也不忍问。

  "不管怎么样,这件案子现在总算已结束了。"他端起刚加满的一壶酒,斟满了柳长街的洒杯。

  柳长街立刻又举杯一饮而尽:"但却连我自己也想不到这件案子会这么样结束。""你本来是怎么想的?"龙五道,"你本来是不是一直都在怀疑我?"柳长街并没有否认:"你本来就是一个很可疑的人。""为什么?"

  "因为我直到现在,还看不透你。"

  "你自己呢?又有谁能看得透呢?"龙五笑了笑,"我也一直都在奇怪,为什么连胡力他们都没有查出你的来历。"柳长街也笑了笑,道:"那只因为我根本就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来历。"龙五盯着他,一字字道:"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人?"柳长街道:"你跟胡力都到那小城去调查过我。"龙五道:"我们都没有查出什么来。"

  柳长街道:"你们当然查不出。"

  他微笑着道:"因为我本就是在那小城中生长的,我过的日子一直就很平凡。"龙五道:"现在呢?"

  柳长街道:"现在我也只不过是那小城中的一个捕快而已。"龙五怔住了。

  "像你这种人,只不过是个小城中的捕快?"

  柳长街点点头,道:"你们都查不出我的来历,只因为你们都想不到我会是个捕快。"龙五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的确想不到。"柳长街道:"你们遇上了我,也只不过因为上面凑巧要调我来办这件案子而已,否则你们只怕也一样永远都不会知道世上有我这么样一个人的。"龙五道:"你说的是真话?"

  柳长街道:"你不信?"

  龙五道:"我相信,但我却还是有一点想不通。"柳长街道:"哪一点?"

  龙五道:"像你这么样的一个人,怎么会去做捕快?"柳长街道:"我做的一向都是我想做的事。"

  龙五道:"你本来就想做捕快?"

  柳长街点点头。

  龙五苦笑道:"有的人想做英雄豪杰,有的人想要高官厚禄,有的人求名,有的人求利,这些人我全都见过。"柳长街道:"但你却从来也没有见过有人想做捕快。"龙五道:"像你这样的人的确不多。"

  柳长街道:"但世上的英雄豪杰却已太多了,也应该有几个像我这样的人,出来做别人不想做也不肯做的事了。"他微笑着,笑容忽然变得很愉快:"不管怎么样,捕快也是人做的,一个人活在世上,做的事若真是他想做的,他岂非就已应该很满足。"——(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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